在2002年初抵日時就想遊走學習院, 親自觀其象, 感受日式貴族氣. 「遊走」自然不同「走訪」, 就是帶著遊興隨緣經歷時空場所, 藉境洗煉心志, 頗有托鉢僧遮顏拒俗之清性. 走訪的「訪」隱約含著拜碼頭之意, 也就帶著「博感情」, 甚至稍有「有所求」的動作了. 是年三月逢日本大學高校春假, 是梅等著櫻來交接的空檔, 10度C左右, 套上英軍厚藍羊毛衫, 邊幅沒修, 卡其褲管蹬入Rachille 11號登山靴就去了, 一副俺是gaijin的符號也難怪被正門的藍制服警衛攔下. 說被攔下對警衛並不公平, 他極禮貌地解釋著, 表情沒有不耐, 微笑自然, 每句話与下句話的空檔即一點頭. 我在 a-no, de, ne 等助詞外嚐試撲抓幾個似懂的字語, 也許是茫然的表情吧, 使他舉手至前額, 手臂交叉後隨即低頭, 這肢體語言我是懂的. 千禧年前夕与93高齡的長輩到椿山莊吃飯, 就是麥帥常去的那家. 衣著和服剪裁細緻, 舉止文雅幽香的女侍, 在解釋因時令不對, 沒有我要的菜式時, 情急之下也是這個動作. 露出白皙豐嫩的腕臂, 舉至前額的珍珠母蔻丹指, 同時撩撥著我胸腔的琴弦. 長輩看在眼裡, 掩嘴一笑. 警衛隨後彎腰鞠躬, 眼神矜持. 我也微笑鞠躬回禮, 當然, 是很自然的那種微笑. 很後悔沒背出M-4, Summicron 35mm/f 2.0拍下正門, 也許衝著M-4他就讓我進校了. 今天, 正月24, 我隨著一群帥氣的學習院少年哥少女姐走出目白驛, 在他們掩護下由西門進入.
我到東京來, 予其說是學建築設計, 不如說是覬覦那張羊皮紙, 其實真的意圖一方面就是上面所提的遊方洗煉, 二方面是滿足孩提以來對日本与歐陸的好奇心. 我雙親那一代因為日據的關係能操日語, 生活形態多少受日本文化影響. 記得60年代我10歲左右, 舅父公派到東京出差, 這在當時關卡重重的戒嚴時期是很受羨慕的事. 他帶回一個東芝牌電鍋, 就是鍋蓋手把下有個凹下透明膠那種, 一台外型仿西德Contax IIIa 的Nikon, 一台看起來像Rolleiflex的Yashica, 記得那米飯特白特香, 舅父春節元旦給我們照全家福相片. 揍壞蛋救美女的小林旭是我的英雄. 1970年暑假看完五社英雄与勝新太郎的Hitokiri後日本電影在台禁映. 在我稍解人事後, 覺得日本的美似乎總是沾點哀愁. 60年代末的全學連抗鬥, 那些佔了東大安田講堂, 戴著大白口罩与武警抗鬥的東大生, 使我聯想到沙翁悲劇哈姆雷特即將死於鬥劍的美与哀愁. 接著三島由紀夫在70年末的完結篇更讓我對文學發生興趣. 1973後半年在家兩耳始終塞著一個雙親与朋友間聊不完的話題, 聽的兩耳都直了. 就是27歲的吉永小百合居然嫁了年愈40的電視台導播, 長相炫燿不得, 還是個二手貨.“至少嫁個醫生嘛,”我母細細念.“太不公平了!”就是話題的結論. 或許當時正值我屢不第屢試, 在turned了turtle槓了龜的考大學爛仗歹戲中度著我沒有明天的哀愁, 有甚麼辦法? 我對美女的紅顏宿命也特別感到莫名的悲哀, 雖說當時我正活在無盡晦蒙暗夜的青春期, 我也看得出也覺得吉永小百合, 怎麼說呢? 就是離世脫俗, 風華絕代! 為什安格魯薩克遜裔英人不能忍受戴妃再嫁那埃及富商之子? 懂了吧, 敢問今天日本影藝社交名媛有誰堪稱來者? 近年來港台流行天后一詞, 那是另一個層次了. O.K., 夠了! 轉台回到學習院.
為甚2002年春我想進學習院看看? 兩個原因. 一是學習院的正門有一股魅力輻射著看向它的人, 至少射著我了. 特別是那3個鑲在紅磚門柱的大漢字. 據我觀察, 任何一座日本機關或私人機構建築, 總是有自己獨特設計的正門, 目的似乎就是在宣告“來者可知俺是誰?”用英文來說就是表達本身的identity. 可在這年頭, identity這名詞是沉重得有點泛政治化了, 已經有心被蒙混而成族裔意識形態鬥爭的誘因. 於此我較偏好借用符號學的說法. 就暫說「正門」是代表自身建築物群之功能及其義意的符號吧, 只是個代表. 譬如說「葵紋」就像是德川幕府的符號. 若硬要抬槓identity, 則必須說對葵紋所identified的sovereign 是否有去作identify這個忠誠的動作, 而決定要不要拔刀相向, 這不是政治鬥爭嗎? 暫且不談. 最令我心儀的正門設計在東大駒場, 一走出井之頭線駒場驛出口, 鑲著刻有菊花紋的那座像兩面巨牆的木製厚門, 馬上讓我想到菊花皇朝, 東大不曾經叫帝大嗎? 燻了4年的東大生決大多數屬意政府公職了. 我感受到日本建築的宏偉觀不只要求陽剛, 也求能走內八字優雅. 本鄉的赤門也有相同的輻射魅力. 學習院的舊紅磚幾號館甚麼館的似乎由東大移植, 理學部建物外表的水泥(或石)牆柱上龜裂刮痕是否也是全學連那批傢伙幹的? 安田講堂石牆柱上的傷痕似乎就像德國舊普魯士時代男子臉上的鬥劍疤, 像勳章的符號. 斑剝泛黑的舊紅磚牆texture豐富, 正好暗示建物不同草木無情, 因時空變遷, 是隨著歷史呼吸起伏的有情生. 聯想到劍橋大學不也多紅磚建物嗎, 尤其是皇后學院. 只是那白金字塔型講堂有點刺眼, 好比衣著絹質和服的美少女, 染了紅髮手提網球拍.
第二個原因純粹是個人的, 三島氏畢業於高等科. 信步遊走其間來到南面看到保存完善的和式「乃木館」, 是乃木希典於1906-12任校長時的寓所, 樸素無華, 東面兩面圍著奇樹數株的石碑, 年愈50, 沒帶老花眼鏡看不出石碑上刻甚麼. 1912年乃木夫婦莫非就在這寓所裏追隨明治天皇而去? 這6-7年間乃木活得很悲苦吧! 除了校長的日常公務外, 一定每天為陣亡的軍士祈禱解脫並求天上冥福, 為日軍, 當然也為俄軍, 為那托爾斯泰筆下為尼古拉抵抗拿破崙的弟兄子弟們. 見四下無人, 我也束心虔誠為死者背念了大悲心陀羅尼. 當然沒合十, 煞有介事又跪又拜地念啦, 免得被當神經病. 一個學生樣瘦巴巴的少年慢跑而過, 我隨著他的石版跑道沿南斜坡而下, 居然有座成立於1878年的馬術部及操場.「金閤寺」裏的口吃少年与海軍機校幼年生邂逅的操場是否以此為背景呢? 我心跳似乎加快了. 一對面貌姣好的少年男女穿著雨衣洗刷馬匹, 那女生不斷試著扶起馬後小腿用水管沖洗沾著馬蹄鐵的泥土, 那畜生是不合作的, 讓那女生又叫又拍打那馬屁股. 引來男生蕭天一笑, 這纔是我艷羨的幸福啊. 我算了算有12匹. 望向背後百多年前的時光隧道, 這兒正訓練著少年騎兵準尉吧. 時過境空, 我倒想到宮本輝的小說「優駿」裏北海道養馬場少年男女的戀情, 還有去年TV Drama裏一個發生在賽馬繁殖場的愛情故事, 一個18, 9歲, 帶著稚氣的清純少女, 很難令人產生邪念那種, 我甚至希望有一個這樣的女兒, 她幫著照顧著牧場的幼駒. 可是呢, 每當看到她哀愁的, 憂鬱的表情時, 我也不想知道這愛情故事的結局了, 就當做上日文課吧.
學習院感覺乾淨爽朗, 或許是它的歷史, 使校園彌漫著稍稍憂鬱的尊貴. 這所大學期許學生不只培養出學者的理性, 更要養成容光煥發的貴族氣質.
Japa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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